“之后的事则没有说的必要了,当时我精神恍惚,只记得珊见到我那一狠狠的耳光,她抱着我哭出声来。也许她由此失去了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。但那又如何,我失去的是整个星云!警方介入调查,一无所获,绫的父母与我的父母对我做了什么都不再重要。”
  说完这些,已是正午,学校中的人所剩无几。泉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。
  “答案应还留存在那个地方,绫欲言又止的答案。”泉抬起头看着我。
  “是的,我准备再去一次那座山。”
  “我也去。”
  “可你还要补课,加上你父亲……”
  “很快就能回来了吧。”
  我点点头,“很快。”
  
  再一次站在山脚下,我的心中不再有任何起伏,我曾反复设想再次到来时的心绪,但它们都无影无踪,是我已将绫放下,抑或她已融入我的内心?我无从得知。
  帐篷搭在这,我们从那里上山。我将过往指给泉看,泉若有所思的望着这些场所,如今这些场所不存在任何从前,自然将一切向前推进,若无人传诵,一切记忆不过一纸笑谈。
  走到泉边,泉洗了洗脸,泉在泉边洗脸,如同年幼时被遗忘的童谣。
  天蓝之处近乎透明,云朵恰如其分的洒在天幕中。泉跟在我的身后,这是我从未达到顶端的山峰。在过去,我害怕登上顶端,我害怕我可能一跃而下。我心灵的禁忌之地座落于此,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涉足此地。但我正顺岩而上——没有无法改变的事物,也没有不可变更的内心。
  我们来到绫消失的石台,缺少了雪的莹白,这不过是极为普通的石块。绫为何选择在这里消失,必然或巧合如今都不再重要。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开始成熟,不再鲁莽行事,静静等待绫的归来。
  我坐在石上,泉靠在石壁上,面前的天空已成深蓝,我怔怔的看着这一切,绿树在脚下蔓延,过往历历在目。
  察觉到时泉已在哭泣。这石台究竟有什么力量使得两位女孩在此哭泣,也许是我置身此处?泉是泉,无论往事如何纷繁,我也不会将她们混淆。
  “只是想哭,”她说,“站在这山边,泪水没有缘由地涌出。天空一尘不染,风将我包裹,心中的什么似乎暴露于这里,于是……”
  “想哭就哭好了。”我浅浅一笑。
  
  “其实泉从很久以前就给了我她将消失的提示。”泉拭去泪水,我们向山顶攀登时我说。
  “如果你当时察觉,我们也就不会站立于这孤独的石山上了。”
  “你认为这是好是坏?”
  “没有好与坏的区分,她去了哪里,这毫无疑问,我想她仍然活着,只是到达了一个能获得真正安宁的地方。你未因此沉沦,进而得到了新的突破。怎么看都是极妙的结局。”
  “她的性格让他无法将事实直述出口,旁敲侧击对当时的我太过困难。事到如今,再怎么悔恨也没有意义了。”
  “若当时乃至今日绫都在山上等着你,而你却离开了……”
  
  我如雷击顶,我从未考虑过这一可能性,绫有可能在那天我转身后走了另一条路,这是没有道路的山,对绫来说通向山顶的路无所不在。在潜意识里我已认定绫会以某种方式消失,若事实如此,那当时的绫所遭受的伤害则是无法估量的,这委实太过让人伤怀,绫何苦使用这样的方式作为对我的考验或是类似印证预言的行为。我们既已相爱,为何要设下如天堑般的门槛。
  “我无能为力。”我叹口气,“当时的我竟然没有想到绫有可能上到山顶,因为她不断的暗示我她对生的漠视,我无法理性的思考,认为她真的消失去了什么地方。”
  “她也许仍然在这片树林中等待着你,无论如何先登上山顶吧。”
  我点点头,只有如此。
  但是……我要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绫,与她道歉或仅仅是长久的拥抱,我们离开一年多的时间中她可能已成为另外一个绫,我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也许让她永远也无法原谅我。我不断的假设,不断的想象,我无法不想,无法不进行假设。我在希望与责难中前行,如果泉的假设成立,那么一切错误的根源在于我与绫的相识——没有相识,一切都不会发生,任何时候我都没有如此希望与绫从来没有相识。作为这一可能性的对立面,也就是绫确确实实消失则被抛掷到树林的尽头。
  重复的岩石,无聊的景致,一年半以后再次踏上这座山峰的我,自以为从失去绫的阴霾中走出的我,几乎要瘫倒在石头上。泉在身后不断的安慰我,她似乎成为了真正的泉中仙子,“哪个是你的绫呢。”她手上拿着两个记忆的水晶球,作为活泼的绫的水晶球与作为沉默的绫的水晶球。“都不是。”我答道。“愿澄清之水保佑你。”她拿出我所遗失的水晶球,那是我所认识的绫的水晶球。
  五步,我与山顶的距离仅剩五步。只消五步,疑问将会消失,愧疚将会化解。
  我退却了。
  
  “她不会在上面的。”我以悲戚得如同被抛弃的残破玩具般的声音对泉说
  “可是你还没有确认过。”
  “确认了我又能做什么呢。”
  “道歉,或骂她毫无缘故的消失。你为寻找她做出过努力,你做了你能够做的……”
  “可我连上到山顶如此简单的事情都没有做到。”
  “虽然晚了一年多……”泉局促的笑笑,“但她若一直在这里,那绝对是期盼你的到来的。”
  我在心中默念着步数,三、二、一。
  我终于登上了山顶,登上了一年半前我所遗漏的山顶。
  山顶是一个二十来平米的平台,似乎原来存在于此的石头被不容置疑的削掉,石缝中有杂草生存,何处吹来的风让穿着短袖的我身体微微发颤,这是这片森林视野最为开阔的场所,远处的群山与山脚的杉树不过是哪个微生物圈的不起眼的低级物种,这里是世界的中心,但是没有绫的存在。
  从心底,我是希望踏上山巅时能看到久未谋面的绫热容貌,因为她是我曾经爱过的人,无论我如今心意如何,她始终在我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,我希望能与她道歉,乃至复合,这是我长时间里不断寻求的结局,但这是不可能的,我明知这是虚妄却仍为此倾心。绫若每日在此,那木屋中必然会有人居住的痕迹,珊也不可能默不作声,事到如今,我只能相信绫到达了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。
  “那……是什么。”泉的背对着我,头微微仰起。
  
  太阳几近落山,繁星在云间闪耀,我眯起眼睛。那并非遥远星系外的星球的光亮,天幕如母体的子宫将地球包裹,由橙红过渡到深蓝最终化为虚无。风将微小雨滴积聚而成的云层撕扯成薄薄的片状缓缓飘动。万物都以朝圣的姿态仰望着太阳落下的方位,逆光的群山,杉树,前方的泉,空中的飞鸟,都以黑色剪影的形式镶嵌在橙红的余晖中。树叶摩梭的沙沙声从四周传来,旋即被伏了蝉的鸣叫掩盖,它们在鸣叫中死去,继承者从壳中钻出继续鸣叫。
  言语的浪涛在我耳边轰鸣。“我依赖你。”绫黑色的背影说;“生活悠闲的人呐。”借CD的少女;“我将大部分感情倾注于她。”一面之缘的桐;“我爱你。”边境以南的大叔;“你却离开了……”与我同居的泉。刹那,绫的形象开始破碎,我无法具体的把握她,无论从前如今或是未来,她与我的距离都太过遥远,我在跋涉的途中遗失了她的痕迹,她去向了何方。
  “彤霞久绝飞琼字,人在谁边,人在谁边,今夜玉清眠不眠。
  香销被冷残灯灭,静数秋天,静数秋天,又误心期到下弦。”
  深邃的夜空有光芒在交织,那些光点汇聚成河,如归巢的大群雨燕或迁徙的羚羊。云的彼端光影以莫测的形态变换,那并非太阳的余晖,那是大自然瑰丽的默哀,太阳与地平线微妙的角度,云层被吹散的瞬间,通天的绸带如巨大的银河横贯长空,残云收夏暑,难以言喻的悲戚袭来,谁人曾想从未显露锋芒的虚妄之水会在此照映夜空。
  这是我曾将与绫共同拥有的景致,那是让绫抛弃了死的念想的光晕,圣洁得直入人心的云之光让一切光芒黯然失色。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芒,这是时空秩序的缺失翩然而至的浮云。
  我终于到达此处,夜光的云以令人震颤的胸怀将我拥入其中,我瘫倒在石上。
  时间仿佛静止,绫曾伫立于此,她永远伫立于此,我的到来或离去或已无法拨动她紧闭的心弦。从她与我述说往事的那个夜晚,结局就已注定。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梦境——这是属于绫的不属于我的梦。
  长久的伫立,长久的瘫坐,我意识到时,头发已然湿润。
  
  那是含泪的拥抱。